到上海去:水笑莹聚焦女性劳动者,书写生存困境与坚韧姿态
水笑莹的小说集《到上海去》中,她用精准的视角关注到社会体系中往往被忽略的女性工作人群,包括从事护理、家政、辅导等服务的女性,通过真切、细致且带有反思性的文字,展现了她们在艰难处境下不易察觉的反抗行为。
她描绘的护工陈俊青、住家保姆朱丽和徐美玉、私人家教钟紫冉等人,不再是旁人故事里的陪衬,而是具有丰富内心世界和独立人格的生动形象,他们身上展现出许多矛盾的情感和强烈的个人追求。现实生活里,部分从事照护服务工作的女性,她们的容颜与话语权逐渐被忽视,水笑莹却留意到她们,为她们争取表达机会,通过富有感染力的文字,描绘出这些劳动者所面临的窘境以及她们顽强的精神风貌。
依我看来,水笑莹作品里对人物命运的重视,并非只聚焦于个人经历,而是一种从细微处见宏大的写法,借助于朴实无华的笔触,展现了个人与社会构造之间错综的互动,并给人以丰富的想象余地。她描绘人物在特定场景中的所作所为,同时也在刻画人物的内在特质,这种双重表现力让她笔下的人物,特别是女性角色,既能让读者产生亲切感,也能引发对人性更深入的思考。这种写作方式体现了一种充满同情心的文学态度,她以精细而有力的笔法记录女性生活的真实状态,呈现这些女性在沉默、压抑和奉献中的自我重塑和意识觉醒。
《到上海去》 水笑莹 著 浙江文艺出版社
有能力做出选择的女性
小说里,水笑莹运用一种“外—内—外”的讲述方式,故事的开端通常发生在家庭以外的社会场所,接着慢慢转向主角被隐藏的家庭生活,最后又回到外部世界,通过主人公的醒悟或行为来完成整个结构的循环。
在《百年好合》这部作品中,陈俊青承担起护工的角色,田玲则成为需要照护的人,他们共同置身于医院这一具有代表性的“社会边缘群体照护环境”里,随着故事情节逐步展开,读者得以分别探知他们的家庭过往,从而明白他们内心情感的积压和表达的阻碍:陈俊青年少时因双亲的忽视未能接受教育,婚后又因配偶生病被迫从事照护工作,承受着漫长的人生负担;田玲童年时被不称职的医生误诊导致残疾,在亲弟弟与弟媳不幸离世后独自抚养外甥直至其成家立业,最终却罹患肠癌。在故事收尾处,陈俊青驾船护送骨灰时,暗中将其散落的行为,构成了角色一次不易察觉的“背离”,实现了角色一次细微的“自觉”。
小说《去迪士尼》的主人公徐美玉是个农村住家保姆,年纪接近六十岁,这个年纪的体力劳动者已经接近生活极限,她因此感到生存压力,想要解决养老难题,便在同乡的鼓动下考虑再婚。故事从一场中老年KTV相亲活动开始,接着采用倒叙手法,展现了徐美玉婚后丈夫无所事事,家庭经济困难,等到女儿五岁那年,她不得不外出做保姆来维持生计。她丈夫不幸罹患癌症,她便陪着丈夫走遍各地寻医问药,把所有家当都用光了,最后连本钱都亏掉了。她丈夫过世之后,她跟着已经结婚的女儿去了上海,可是因为女婿从中作梗,她不能在女儿家里住下,只好重新去找工作,靠做家庭帮佣才勉强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住。徐美玉在家庭内部,长久地被限定在奉献的性别规范里,身为配偶、为母则刚、承担看护责任,却从未被家庭安排视为“受惠者”。值得庆幸的是,她没有选择依靠再婚来确保晚年安稳,也没有打算依赖别人。她私下里表明态度,表示依靠自身力量就足以度过所有困境,根本不需要依赖所谓的老周或老李。徐美玉摆脱了社会和家庭权力结构中的被动地位,成为能够自主抉择的女性。
细节写出小人物的生活
水笑莹在叙事手法上颇具匠心,她对细节的掌控力同样令人赞叹不已。作品里对细节的描绘十分深刻,具有穿透力,读者能够轻易将这些人物与现实生活中的人联系起来,特别是那些生活中容易被忽视的底层女性。
《珠穆朗玛》里有个叫朱丽的家庭佣工,她丈夫缺乏事业心,生活过得马马虎虎,朱丽为了孩子的前途着想,常常催促他勤奋些,他却说,女子无需多管闲事,朱丽多次感觉自己的努力白费了,没起什么作用,她只好自己出去做家政赚取生活费,丈夫则逍遥自在,喝酒逗鱼,晚上喝得酩酊大醉回家,满脑子都是床上的事情朱丽跟过去三十多年无数夜晚没什么两样,离婚的念头在她心里反复出现又消失,总是像尘埃那样,说没就没了,轻易就能被重新扬起。
《百年好合》里的护工陈俊青,目睹旁人每餐花费二十余元,暗忖“如此消费怎能积攒钱财”,她婚前离校支援家庭,兼顾烹饪与农活,婚后悉心照料病夫,夫亡后独自抚育幼子,儿子成年又为其婚事奔波,“她原以为这般日子不过是暂时的,不料竟如同飞虫跌入油瓮,难以挣脱”。
《去迪士尼》里的徐美玉,一天要干三份活计,目的是为了供女儿完成大学学业和研究生课程,不料丈夫却查出了癌症,不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,连人也没能保住,原本打算和女儿住在一起,可“刚一踏进女儿家的门槛,就明白自己不能久留,女婿嘴上说要接母亲过来,等有了孩子之后,就让母亲来帮忙带孩子,徐美玉环顾这个家,只有两个小房间,要是以后添了孩子,再加上亲家母要过来,自己岂不是得立刻搬走?”她只能重新去做家庭帮佣的工作,不过却要承受晚年无依无靠的困境,快要六十岁了,感觉身体正被某种东西逐渐笼罩,不再能从容处理各种事务,衰老并非骤然发生,更像是每天在身上累积一层湿漉漉的纸,让她逐渐行动不便,直至最终覆盖住眼耳口鼻,就此离世,在这缓慢的演变过程中,她时常会感到新的忧虑。
朱丽、陈俊青、徐美玉这三位女性,全都陷入家庭和社会造成的诸多人生难题里,十分不容易摆脱困境。这些女性常常被好几个家庭身份“束缚”,她们既是女儿,又是妻子,还是母亲,或者是儿媳、外婆等等,她们实际上承担起家庭照护的主要任务,仿佛天生是女性,就必须经历这样的生活轨迹。家中料理事务、抚育后代以及照看病人长辈等任务,历来都由女性承担,在底层社会这种分配更为明显。这些女性的生活完全被家庭事务占据,角色不断叠加以致超负荷,她们在孤立无援时却要支撑整个家庭,等到被耗尽价值后,却又被排除在家庭利益分配之外。
水笑莹确实描绘了女性面临的艰难处境,不过她笔下的人物并非仅仅歌颂和神化“母职”,也不是只关注女性困境中的痛苦经历,而是完整呈现了她们作为“人的存在”所具有的丰富性。水笑莹不认同将母性过分神化和精神化这种观点,她作品里的母亲并非那种完美无私的奉献者,这些被“母职”束缚的女性虽然会为现实生活让步,但不论同时扮演多少角色,她们始终无法完全抹去作为人类最基本的身份——“自我”。
她们对生活抱有兴致,例如《紫河车》里的母亲王慧岚,她充满活力,勤于维持家事,烹饪时十分考究,总是把土豆切成极细的丝,先用水冲掉多余的淀粉再焯水,然后用热油爆香干辣椒淋上,再添上香醋、香菜和麻油拌匀。就算生病食欲不佳,也会去集市挑选乳黄瓜,用酱瓜搭配稀饭食用。迁居新宅后,她用心布置鱼缸,通过饲养观赏鱼来丰富日常。她们同样存有个人打算和自我追求。以《去迪士尼》里的徐美玉为例,她清楚女儿急需用钱搬家,却仍旧把银行卡握在手中,为日后独自居住积攒资金。这些逐一分积的钱款,构成了她的心理支柱,一旦突然失去,便如同被剥夺了生命线。水笑莹塑造的角色形象立体而生动。她不仅阐述了女性生存的意义和方式,还借助文学创作,深入挖掘更真实的内涵,就是女性“生存”这一行为,她们对生活的坚韧抗争,那种在逆境中体现的生命力,是水笑莹所关注和记录的女性生命图景。
虚实交汇定格的瞬间
最终,不容忽视的是,这些小说的收尾往往会让读者始料未及,看似经过修饰的结局反而让人觉得不符合常理,显得不切实际,而这类看似虚假的收尾恰恰是文学创作特有的陌生化效果,使读者在预期落空时对现实世界多加留意,在连接真实与虚构的过程中,时刻提醒人们留意两者间的区别。水笑莹的著作体现了作者用想象探索现实的心志,正是这种心志促使了对精微之处的重视,这种重视体现在方方面面,激发了读者内心的波澜和情感上的相互理解。
书中那些刚毅的女性形象格外亲切,仿佛从脑海中自动浮现,身边熟悉的女性亲属立刻映入眼帘,她们可能是祖母、母亲、姑母、姨母,也可能是街坊邻居,甚至可能是未来的自己。借助作者的细致观察和生动描绘,我们得以审视她们的处境,在迷茫与领悟交织的复杂感受里,重新理解她们的付出。
确实,现实在某些方面比虚构更强烈,现实的结果或许更加无情,不过水笑莹通过小说的虚构技巧,找到了连接虚构与现实之间的过渡平衡点,正如费兰特所说,“文学中的虚构是为了让人说出真话”,而这个真话在水笑莹的作品里,更像是接连不断充满张力的泡沫,现实主义的创作方式让这些泡沫得以出现,但她所做的并非用文字描绘一个超写实的物质空间,所以她不是在原原本本地复制现实世界的“残酷本质”,她只是向读者制造一个个故事泡泡,当读者看到其表面折射出的人物光芒时,她又用一种轻快的笔法将故事带离冷酷的现实。肥皂泡非常脆弱,一碰就破,她所写的故事也是如此,总是在角色即将彻底“认命于生活”之际戛然而止,这是文学创作独有的优势,使创作者能够将故事中的人物从彻底的困境中抽离出来,定格在泡沫即将破裂的那一刹那。
0 条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