巴黎打工记:端盘子经历,让我对生活有了怎样的理解?
巴黎打工记:
端盘子如何让我理解生活?
文 Zoey
1、
我在巴黎读书已经两年,做了不少各种各样的零工。
二零二三年,我在大巴黎九二省的住处安顿下来,接着开始游走于住所周边,熟悉这一带的环境。
我住在布劳涅森林旁边,这个地方因为林中暗娼交易或者淫乱集会而声名狼藉。即便观看了布列松的影片《布劳涅森林的女子们》,我也未曾料到林内会是这般景象:一块脏污的布料悬挂在几株树木之间,充当嫖客的伪装物。地面遍布着成片的避孕套外包装。除了草木,地面几乎完全被这些蓝色塑料制品所占据。
这里同样分布着许多亚洲料理店,以越南、泰国、中国、日本风味为主,多数提供速食。事实上,亚洲餐厅遍布各地,毕竟亚洲美食是人类的共同饮食文化。
我直接去往周边的每家饭店,询问他们是否需要雇佣员工,询问他们的电子邮箱和联系电话,然后我就把个人资料发送给他们。起初,我到一家中餐店应聘,那家店像是小食堂,顾客可以自选菜品和数量。老板是中国夫妇俩,他们告诉我,疫情期间生意非常不好,差点就停业了。现在情况有所好转,而且他们的孩子已经去工作了,所以中午时段需要再增加一名员工。
试用期间我动作生疏,在包装、加热食物时常常被热封膜设备弄伤。从厨房到地下层得经过一段狭窄陡峭的台阶,每当客人点了油炸品,就得赶忙下去把菜送到厨师手中去炸制。每次推开那扇窄门,扑面而来都是浓烟,叔叔总是立刻伸出手来接盘子,抢着时间。他的眼镜被烟熏得模糊,镜片积了厚厚的灰。我从未能看清楚他的面容,每当忆起他,眼前浮现的只是迷蒙的雾气里,一口大锅边,一个类似巫师的身影。
他们只聘请午间工时,而我中午通常有课程,所以没去那里任职。
2、
后来我确定在另一家越南餐馆担任服务人员职位,在巴黎抵达第二周就找到了这份工作。
这家越南餐馆白天和夜间均营业,采取顾客点餐方式,流程较为从容,中午时段最为繁忙,由于它紧邻拉德芳斯(与上海陆家嘴类似的地方),小小的铺面被大量上班族塞满,人群一直挤到路边,在外面抽烟等候用餐。
各位负责人得知我初抵法国时,都认为我有些鲁莽。我并未进入语言培训中心,仅在祖国学习过法语便直接来到巴黎求学。那个阶段去超市采购物品前,我总得在思维里预演一番,反复琢磨如何交流。不过我迅速投身于这场挑战,其内在动机并非多么崇高。那个时刻,我的思绪里还留有新浪潮时期一些粉红色的幻象,在高中阶段这种渴望最为强烈,梦想着过一种左岸派的生活,类似法国电影中那种迷人的女招待,青春的女学生,捧着托盘讨论哲学艺术时显得十分在行,总之,为了这样的经历,我就这样找了第一份服务行业的工作。
我通常在傍晚六点至十点之间工作,偶尔会在午间时分加班。结束工作后,步行两分钟即可抵达家中。
菜式种类有限,单子内容简单容易记住,记下来并不费事。接电话时却颇为不便,法国人通报号码时,我常要反复核对,特别是他们念法语中的九十六,是以四个二十加六的算法来讲。偶尔晚上要送餐,多是上了年纪的人订的。他们家住在条件较好的地段,送上门时总能瞥见屋里雅致的布置,玄关处摆放着些艺术品。我总抢着去送,这样能活动筋骨,也顺便享受一下夜里的微风。而我作为一个亚裔女孩送外卖,也总是拿到小费。
老板是华裔人士,后厨方面,有两位中国厨师和一位巴基斯坦籍员工,其余的服务人员都是越南留学生。三位厨师都拥有部分合法身份。那位巴基斯坦员工英语和法语都不流利,菜名是他说得最准的词汇。他若不小心弄错了菜品,会用手势示意可以自行处理。
一些年纪较轻的中国厨师从前练过武术,如今完全看不出当年习武的痕迹了。那位年纪稍大的师傅已经带着家人来到巴黎,他们选择隐姓埋名,中午会在后厨自己准备餐食,师傅总会留下一份给我,因为晚上我还要继续工作。我曾经询问过,你们既没有政治上的抱怨,也不是因为受到限制,为何要冒着风险,带着妻儿老小,坚持要留在这里?那位年轻人告诉我,在国内当厨师,就算费尽心力,薪水也总是微薄。想要进入高级餐厅或者豪华酒店,难度极大,而且工作场所压力巨大,并且等级森严,就像《地狱厨房》里那样严厉的主厨,都是实情。在这里不需要经常加班,他住在姐姐家,收入也相对优厚。那位年长者解释说,主要是因为家人希望聚在一起生活。他的双亲心里并不情愿前往,只是因为难以割舍外孙女,最终决定动用航空运输前往异地。他女儿刚转学到这里,哭着说在校园里如同蒙昧无知。
我这时才明白其实事情非常明了。在我的朋友圈子里,人们总是在谈论思想观念,由于各种抽象的思考而要“离开”。然而对许多人而言,他们离开的原因仅仅是为了更优越的生活。现代人的日子归根结底主要由收入和亲人——换句话说,金钱与情感——构成,这真是一个毫不掩饰的算术题。我们这些拥有更多优待的所谓知识分子,反而更容易被一些表面功夫所欺骗,因此很难说清在何处生存更佳,究竟向往何种日子,以及期望定居在什么地方。
我以为这也是为何我们总感觉无处是归宿,哪里都像异乡。我对这些涉及生存与居所的困惑,至今仍缺乏明确见解。相比之下,那两位厨师或许更能体察人生沉重的内核。
这份核心之所以分量很重,是因为我忽然意识到,我的生活跟布劳涅森林那些女人的生活,其实间隔并不远。特别是在巴黎这样开销巨大的城市,我的住处和那些散落着避孕套的简陋地面,仅仅隔着几千块甚至几百块的差距。万一我的经济来源突然中断,我是否也会流落街头?
3、
每当有熟人称说见到过她们,我总会心生疑虑:你怎能认出是她们?比如有一次我和一位男士途经那条街道,他突然提示我,看,就是那样——那些女性用探究、勾人的目光注视着男士,又转头瞧着我们俩离开——她们身穿羽绒服、保暖裤和皮靴,看上去真像我的母亲。
从那时起,我在街面上时常遇见她们了。她们仿佛哈利波特中的夜骐一般;唯有经历过死亡,并且懂得死亡含义的人,才能遇见它们。她们总是在等候,投来警觉而突兀的一眼。后来我在部分奶茶铺的短期促销活动中打工时,她们来购买饮品,询问活动参与方式。偶尔她们还会和我们留学生兑换货币,因为需要将钱款汇往家里的亲人处。
我开始学习更脚踏实地的方式来面对生活。比如,我刚开始上班时,还因为有个法国老家伙给亚裔女性五欧元的大额小费——这在欧洲几乎不存在,何况是我们这种小饭馆——并且说“继续努力啊”而感到受辱,那种作为年轻亚裔女性的被关注,在诸多后殖民主义学说影响下,几乎要愤然喊出“无论做什么都像做妓女,整个世界就是个妓院”这样的话。后来我意识到这些其实是我强加给自己的束缚,实际情况仅仅是我获得了一笔相当可观的钱款,我只需欣然接受即可。
在这些身体力行的劳动中,我更加对理论祛魅了。
青少年时期我需求大量思想来充实自身,需要厘清自我归属、性别倾向以及社会角色定位,探索这些领域。诸多前卫的、挑战性的、颠覆性的言论,却反而将我束缚其中。经过多次工作实践,我反而感觉更加和谐统一。被各种身份政治标签所定义的我、讲法语的我、讲中文的我、还是讲英语的我,最终在逐步融合成一个完整的自我。人生或许就是逐步融合自身多重角色的旅程,如同经历“初见山非真貌,再遇方知本真”的循环吧。当对资本主义社会运作的法则有了更深的认识,便能更有底气选择脱离这种游戏规则。我也更加勇于在法语表达时出现失误,不论动词变形如何复杂,只要对方能够领会我的意思就无妨。叔本华曾指出,人类的语言与熊敲打巨大铁锅的声音并无本质差异。我想这也是短暂地逃脱了“第一世界的语言”的暴政的威慑。
那个餐厅的打工经历跟时髦电影里的情节大不一样,不过这工作还算体面,我在那里待了快一年。偶尔有客人会跟我搭话,我还会跟他们讲些自认为有趣的笑话。在这些时刻,我确实感觉自己像是在扮演心中勾勒的“巴黎女招待”模样。那些议题总是牵涉到我源自何方,中华大地究竟如何,以及他们阐述对我国的认知,等等。接着,由于参与了一项实习活动,我最终解除了这份职业。
4、
我从几位法国友人那里得知了这种煎饼的不同情况,居伊·德波在我这个岁数时,也就是二十二岁,曾在塞纳河畔的墙面上用炭灰刻下过“永不再劳动”几个字,他本意并非指不做现代社会的苦役,而在法国,特别是巴黎,众多年轻人仅依靠政府提供的最低生活保障,居住在父母家中,便能持续抽烟、阅读、饮酒以及从事艺术创作。
有几位法国人表示,多数年轻人都能意识到这个国家前景黯淡。移民状况持续恶化,经济不断衰退,他们认为欧洲终将走向解体。
当然,我并非打算在这篇文章里讨论政治议题。我更想表达的是,当我来到法国定居生活,才真正领会到当初吸引我的新浪潮所展现出的另一面。那种看似随性不羁的生活态度,实际上会让人感到迷失和失落,而我们东亚文化中那种沉稳内敛的特质,则是这种生活节奏的另一种极端体现。
我感到十分意外,本地青年们的生活状态确实与《母亲与娼妓》中的描绘如出一辙。当初我带着对“内卷”现象的强烈反感来到巴黎,如今却似乎更能体会这种文化的深层内涵,并生发出几分同情。纪伯伦曾言,劳动乃是一种可见的情感表达。倘若我们将辛苦视为加诸额头的苦难印记,唯有额头流下的汗水,方能将其涤荡干净。
新春佳节之际,家父家母抵达巴黎探望我,在我任职的越南餐馆用膳。我为他们挑选菜品,并将米粉呈上桌案。他们见到眼前的我,犹如晴天霹雳般惊觉我已长大成人。我母亲更是深受触动,不禁感叹家中昔日的顶梁柱如今竟沦为堂倌。
中国人往往将受雇工作视为步入成年的社会性体现,而追求超额利润则像是一种备受指责的现象。尽管我们常对资本主义体制提出诸多意见,但我确实体会到,除了被动劳动的损耗之外,工作中仍蕴含着值得尊敬的价值。
相比之下,与在室内工作同样只是为了谋生,我倒觉得这种直接从思考到动手的劳动,不容易让人陷入无意义的状态,在为父母打工时做服务员,我在锅碗瓢盆之间,踏着地面上的油渍旋转,好像觉得处处都有回旋的余地,那个时刻我领悟到,这种亲身参与的工作,可以是一种表达爱的方式。这种劳作仿佛限制了许多资本手段的运用,牵涉到政治上的矛盾,并且能超越这些矛盾。
一位在巴黎做兼职酒店夜间接待的朋友表示,他每天从下午六点工作到第二天早上六点,非常厌恶这份差事。某日凌晨时分,他正准备酒店的早餐,忽然感到一阵轻松和喜悦。这种难以言喻的、具有疗愈作用的劳动带来的快乐,是否意味着我们在被压榨的境遇中,正试图寻找一种更符合道德和公平的爱的方式?所谓“从容不迫”,确实如同我们每个人,在无法否认的复杂环境之中,在那些肢体缝隙与薄弱环节之间周旋,方能像厨师那样维持刀具的锋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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